人间|母亲的酱事

人间 昨天06:20 2429

文|萧萧

秋分一过,粮仓里的黄豆便簌簌作响,这是母亲开始做酱的讯号。我总记得那些浸在晨光里的日子,整个屋子里都浮动着豆腥气,像被装进了一只鼓胀的豆荚。

做酱的前夜,拣豆的光景最是动人。母亲搬出那张瘸腿的榆木凳,就着十五瓦的灯泡筛豆。灯光在墙上映出她佝偻的剪影,她的指尖在豆堆里游走时,发出沙沙的细响。瘪豆被拨到搪瓷碗里,圆润的则排着队跳进陶盆,像在接受某种庄严的检阅。

煮豆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早。锅底的水泡顶着锅盖“噗噗”作响时,我常疑心是豆子在说话。蒸汽从厨房门缝钻进来,带着潮湿的甜香,把被窝都熏得暖融融的。待我趿着布鞋跑去灶间,必能看见母亲正用铜勺搅动一锅金黄的浪,豆沫在勺沿堆出小小的雪山。

晾豆的工序最见功夫。母亲把煮好的豆子摊在竹匾上,像给婴儿扑痱子粉似的撒盐。她那双结着茧的手在豆粒间穿梭时,总带着某种韵律,时而翻搅,时而轻按,像是在安抚躁动的生灵。秘制香料的配方她从不外传,只在我偷看时故意漏些桂皮末在案角,由着我像发现宝藏般雀跃。

封坛那日必是晴好的。粗陶坛先在日头下晒得发烫,盛满调好的豆料后,母亲会扯块新纱布蒙口。系绳结时她总要念几句吉祥话,红绳在坛颈绕三匝,打个如意结,最后还要在坛肚上拍三下——这是跟外婆学的老规矩。

发酵期的天台成了圣地。母亲每日要去巡坛三次,晨起掀纱透气,正午转坛受光,傍晚还要贴着坛壁听声。某次我见她弯腰嗅闻时,鬓角的白发垂进坛口,竟分不清是白发染了酱香,还是酱气浸透了白发。

开坛那日的酱色最是惊艳。原先金黄的豆粒已化作琥珀,揭纱时“啵”的一声,窜出的香气能惊飞檐下的麻雀。第一勺母亲总是先敬灶王爷,第二勺必定抹在我手里那刚出锅的馒头上。酱体拉出的金丝映着晨光,能把整个堂屋都照得亮堂堂的。

那年,济南的冬天来得比往年都急,我漂泊的脚步停留在城郊一栋老式民房的顶层,锈蚀的暖气管道整夜在墙内呜咽。11月刚过半,窗棂上就结起了冰花,泡面的热气在玻璃上呵出一小圈雾气,很快又被寒意吞没。

清晨,门卫老张的拍门声惊醒了整条走廊,他怀里抱着个缠满布条的包裹,活像个襁褓中的婴孩。“闺女,你娘寄来的宝贝。”老张呵着白气说。

拆开层层棉布,粗陶酱坛上还沾着老家的黄土,坛口塞的玉米叶已经泛黄,却依然散发着晒场上的阳光味儿。当酱香冲破霉味的瞬间,二十瓦的灯泡似乎都亮了几分。

我的食指在酱膏里画着圈,突然碰到个硬物——油纸包着的“全家福”,照片上有母亲、父亲和哥哥,还有笑得傻傻的我,照片背面是母亲歪歪扭扭的字迹“酱吃完,就回来吧”。

我舀了半勺酱拌进冷饭,咸香在齿间蔓延时,忽然听见窗外有雪粒轻叩玻璃的声音。那一刻才懂得,这坛酱里封存的不只是大豆与盐,还有母亲凌晨起身看火的脚步声、父亲在晒场翻动豆子的沙沙响,以及年年岁岁沉淀在陶坛上的,那些我未曾留意的家人目光。

整个冬天,我守着母亲做的那坛黄豆酱,用勺子一遍遍轻刮着坛壁,动作总是极缓、极仔细,像在完成某种虔诚的仪式——生怕惊动了沉睡在坛底的光阴,也怕碰碎了那一丝似有若无的故乡气息。而正是凭着这一点点咸香、一点点残留的暖意,我才得以在呼啸的北风里,一寸寸地回暖,一寸寸地扎根,终于没有在那个冬天里飘远。

这些年,我照着母亲的方子做了许多次黄豆酱。一样的粗陶坛,一样的青盐粒,连晒坛的方位都分毫不差。可每次开坛,那香气总是差了几分意思。起初以为是火候不对,后来疑心是水质的原因,最后连黄豆的产地都计较起来。

直到某个深秋的清晨,我在厨房里熬煮豆子,蒸汽氤氲,渐渐在玻璃窗上凝成一片蒙眬。恍惚间,水汽中竟映出二十年前的灶台——母亲系着靛蓝围裙,俯身搅动着锅中的酱料,父亲添柴,哥哥嬉笑,他们的身影在雾气中时隐时现,温暖如真。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,指尖触到的却只有冰凉的玻璃和一行不知何时滑落的泪。

这才惊觉,我复制的不过是酱的形骸,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——晨光里浮动的尘埃,母亲哼着的小调,还有等待开坛时,心里那点雀跃的期待,都随着年岁飘散了。就像母亲总说的“好酱要等”,可人生最等不起的,偏偏是那些以为永远会在的人。

如今我的酱坛里,到底还是少了最关键的一味引子。那不是盐,不是豆,不是时间,而是母亲以爱为火,用光阴慢熬给我的——那段再也回不去的团圆时光。

(作者为媒体人、作家,代表作品有《慢煮光阴一盏茶:中国茶人录》等)

责任编辑:孔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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